于是我只为你唱这首歌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金这样想着。


他低头看手中的水杯,还剩下半杯水。

苍白的被褥,扎着管子的左手,身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隔壁空荡荡的病床上也是同样惨白,金不喜欢这样一尘不染的白色,他握着水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记得以前秋曾端着这样的半杯水,不过用的并不是现在的陶瓷杯子,而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秋问自己和那个人,这是什么。

金歪了歪脑袋,这难道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于是他有些疑惑地回答,半杯水?

秋笑着点头又摇头,说不完全是这样。

那就是......只剩半杯水的杯子?金不甘心,接着回答,一副誓要说出正确答案的感觉。

秋微笑不语,看向一边的人。

那个人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抬起头来。


一个.......能装半杯任何东西的容器。他平静地说。


秋好像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金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了非常高兴的神色。秋摸了摸那个人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金。她说,金,如果你能像这样回答问题,你也可以变得像他这样强。

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崇拜地看向那个说出正确答案的人。

他明明只比自己大两岁,为什么会明白这么多事情啊?



真奇怪,明明跟他相处的一点一滴都能想得起来,为什么却始终想不起他的容貌,想不起他的姓名。

我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金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

金听见外面急救室传来的心率仪滴滴滴的声音和人们嘈杂的声音,急促又沉重,让金完全没法好好思考,他烦躁地甩了甩头。


姐姐出国留学以后,自己就一直和那个人相依相伴了。记忆中的那个人说话很少很少,据说他在学校里成绩很好。金不能离开医院,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他回来陪自己的时候。

他会坐在金床头边的椅子上,今天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放在膝盖上。他用平静的声音给金一句一句读。明明连语调起伏都很少,可他的声音总能让金安心下来。金能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他读两个小时,不动也不说话,像是怕把停下休憩的鸟儿惊跑一样,害怕自己抬抬手就会影响到那人。

他读完一篇故事,就会停下来,用他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金。

金有时听不懂他讲了些什么,有时候又能听得懂一点点。可他每次都会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说,好好听。

是那个人的声音好好听。


他写得一手好看的字。每年金过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亲手给金写一封长长的信,信里面什么都没有讲,就是零零散散地记录着一点杂事,毕竟两人每天都能见面都能聊天,并无什么需要特别写出来的。

后来金才知道,那是那人一年中每天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从微不足道的小事,到金每天的病情如何,他都有好好地记录下来,然后在金生日那天把它们送给金。

他还会画画,姐姐说他以前学过三年的素描。他也会在闲暇的时候教金画画,金记得自己的速写本上应该还留着他的画。

那个人喜欢画金,金有一次偷翻他的画册,意外地看到里面所有的人物速写都是自己。他居然没有画过其他的人。

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的速写本上画过我呢。金很遗憾地想。


他会在周六带着金一起出去玩。主治医生只允许金在周六这一天走出医院,而且必须有人陪着。

于是他就陪着金每个周六出去玩。

那个人会牵起自己的手。他记得那个人的手白皙又修长,骨节分明。他记得那个人是左撇子,他总会用左手温柔地牵起金的右手——也可能是因为金的左手上全都是常年打针被戳出来的一个个红色的针孔痕迹。

他们去水族馆。金看到了蓝尾白身的五彩搏鱼。在大型水族箱面前,那个人突然说自己不喜欢大海。

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也变得不喜欢大海的。

因为他每次看到大海都会想起那人模糊的脸和模糊的表情,但那所传达的心绪他一清二楚——是彷徨失措,是无奈,是惊惧。金不知道那种恐惧到底来源何处,可是就是单纯地觉得——很难受。

那种溺毙于无光深海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体会到,明明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


他们去医院楼下的小超市。金喜欢吃日式鱼果,于是每一次两人的购物车里都会放上一包。

他们去对街的咖啡馆。那个人喜欢那边的蜂蜜牛奶,而金喜欢那边的芝士蛋糕。

他们去不远的公园,有时两人就在那棵大枫树下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金不觉得这样坐着消磨宝贵的周六时间有什么浪费的,对于他来说,能跟那个人待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

那个人话不多,却能让金很安心。


他们去海边。真奇怪,要去海边可是那个说自己不喜欢海的人提出来的。金不是很理解,但还是乖乖地跟着那人,搭上了最早一趟的去往海边的电车。

因为时间尚早所以海滩的人很少。那是金第一次亲眼见到海。

海很大。这是给金的第一感觉。它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然后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坠到不能再坠的地方,那就又是一个新的起点了。

确实很大,根本就走不到尽头,是很可怕。金暗暗想,难怪他不喜欢海。

金小心翼翼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的表情。那个人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平静无波,可是金能看得出,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点的。

于是金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凉的,并且带着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也握紧了自己的手。


金,你怕死吗。他用安静的声音问。

怕。金老实回答,这种问题没有必要装坚强。可是死是不可怕的,而且大家都有那么一天的。金补充道。

嗯。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淡淡地回答。他朝着海微微仰起了头,丝毫不在意海风吹乱他一头有点长的银发。

那你怕吗?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闭上了眼,金看不到那好看的绛紫色了。过了良久,金才听到他的叹息。

真好,我们以后多来这里吧。金岔开了话题,也微眯着眼睛看着海平面。他不想追问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好。他答,他同意了。


金还记得在一个半夜自己病发。他蜷缩在病床的角落发抖,护士惊慌失措地去找医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歇斯底里地尖叫还是在嚎啕大哭还是在无声地惨叫,总之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疼。

那个人把他一把抱住,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嘴里说着,乖,不怕,有我在......金听得出来他的嗓音也在颤抖。


不怕,不怕,我在......他一遍一遍地说着。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赶跑了金的所有疼痛,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止境的疲倦与无力。


医生急匆匆地和护士一起赶到的时候,金已经在那人的怀里安安静静再次入睡了。

医生护士慌张地检查金的呼吸和心跳,奇迹般地发现一切正常。



后来金听护士说,那天晚上那个人哭了。

就在医生护士检查完一切安然无恙的时候,他哭了。

是喜极而泣。




正像他以前对半杯水的描述一样,他总是对金有无限的耐心,就好像那半杯水——不对,是好像那个还能装半杯水的容器。

他能容纳金的一切不安情绪。



他是和姐姐一样重要的人。金想。随后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头发,自己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人忘记了。

好像是姐姐打电话来说自己准备回来看他们时,他就消失掉了。也许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也许是前天的事情,也说不定是昨天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金对于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模糊了。

都怪他自己跑掉了,才会让我忘了他的名字。金在心里悄悄地埋怨那个人。

金听见外面心率仪的声音更急促了。护士小姐和医生先生都辛苦了,每天都要做这么多手术。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病发,金一入院就一直被安排在最靠近手术室的这个房间。虽然这样是很贴心啦,不过每天都要听着手术室里心率仪的声音,都无法专心做事情了。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是我真的想不起他的名字。金苦恼地皱起眉。

他把手里的水杯放在一旁的桌上,无聊地环视着这个被心率仪的声音填满的房间。


他突然看到隔壁凌乱的床铺上放着一个速写本,被厚厚的被子遮住了大半。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隔壁床铺前。


这个速写本好眼熟。


他把它小心地扯了出来,翻开第一页。


那上面画的是金。


平淡又有力度的笔触,细腻的一笔一笔的描绘,勾勒之间尽是没能说出口的感情。


他瞪大了眼,继续往后翻。 




全部——全部都是金。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只是好像而已。




啊,对了,好像被自己忘掉名字的那个人——就是自己隔壁床位的那位病友。 




金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见心率仪没有停顿的刺耳尖叫,连成了平直的一条线。






他想起来了,那个人的名字是____。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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